【洪蘭教授〈推薦序〉】(中央大學認識與神經科學研究所所長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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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一直以為,「寧靜致遠」是修身養性、品格方面的形容詞,從來沒有想到它有生活上的真實性。在我看到《曠野的聲音》一書後,才發現「寧靜」的確可以穿透時空的阻隔,達到前所未有的境地。當你把所有人為的東西(珠寶、首飾、衣服、鞋子)通通都拋下,以你最初來到人間的本色去體驗大自然時,你就會聽到風要告訴你的話、看到雲要傳給你的訊息、聞到遠處水的氣息,你就能赤手空拳地在沙漠中生活了。
《曠野的聲音》是一本令人震撼的書,最主要是因為作者瑪洛是跟你、我一樣在大都市──所謂「文明社會」中長大的人。她能跟著澳洲土著一起在滾燙的沙漠中行走、沒有任何文明的配備而活了下來,表示你、我也有這種可能性,這是我們從來不敢相信的。我們從來沒有想到當拋離一切文明,沒有太陽眼鏡、沒有防曬油、沒有Nike鞋,赤著腳在沙漠中遊蕩時,你身體裡祖先傳給你的本性會再度躍出,讓你用幾百萬年前祖先生活的方式,在這地球上生存下去。這是為什麼本書的英文名字叫”Mutant Message Down Under”,我們以為已經沒有了的本能,在層層文明外衣之下,仍然存在;當然,這本書名的另外一個原因,是原住民給瑪洛取的名字是”Mutant”。澳洲在南半球,從北半球人的觀點來看,澳洲是”Down Under”──這個書名有很多層意義,很有趣。
當瑪洛赤著腳在滿是荊棘的地上走,芒剌扎進她的腳,使她無法行走時,原住民跟她說:「現在你只有忍耐,忘掉腳上的疼痛吧。學會忍耐,把注意力轉到別的地方。」「忍耐」、「把注意力轉到別的地方去」,這是多麼好的處世之道──人是動物,受到大自然的規範,在大自然中哪有處處順利的事?動物出來覓食,找得到食物是福氣,找不到是本份。我們看到大自然中所有的動物都很有耐性,獅子在潛行追蹤獵物時、貓守在老鼠洞口等待時,牠們都知道最後的勝利是屬於有忍耐力的一方,只有人類沒有耐性。人類稍不如意便怨天尤人,以致於憂鬱症越來越多,自殺變成人類死亡的十大原因之一。過去心理動力學派治療憂鬱症病人,是要他們把憤怒發洩出來;後來發現,越發洩越糟糕,本來是小怒,大吼大叫發洩完後,生理反應使小怒升級為大怒,對身心更不利。「忍耐」、「把注意力轉移到正向的事情上」,原是現代治療憂鬱症的方法,想不到竟然從澳洲土著嘴裡說了出來──我們才發現,它原來就是我們祖先能夠生存下來、把基因傳因傳到我們身上的不二法則。現在想一想有多少事,如果當事人忍一忍,風波就能過去,世界會少了多少戰爭、人間會少死多少人命。
瑪洛發現,每天黃昏紮營時是部落人最快樂的時光,他們講故事、唱歌、跳舞、玩遊戲、談心,他們互相搓揉肩膀、背部。靈長類學家發現,猿類黃昏時的「梳理」(Glooming)也是他們最快樂、最寧靜的時光,只可惜現代人每天無事忙,全台灣竟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家庭可以全家坐下來一起共進晚餐。人際互動、肢體接觸,本是動物情緒發展的必要條件;但文明的社會為了追求物質的享受、犧性了心靈的需求,憂鬱症變成了現代瘟疫。然而,在一無所有的原住民身上,他們保有人類最初始的快樂──互信、互動、互助。瑪洛提到部落人沒有醫療設備,但他們的壽命卻很長──心靈的平靜與滿足,應該是他們長壽的原因之一。
另外一個原因,應該是「飲食簡單純樸」。瑪洛說,原住民的大餐是用樹枝到樹叢中去挑、去掏,然後用一片樹葉托著美食,再用一片樹葉蓋著、放進火裡去烤。她好奇打開樹葉一瞧,美食原來是一條條的蛆,她從此學會不再說:「永不(Never)。」
很早以前,南中國海有次船難,有十七個人飄流到澳洲北部達爾文港附近,登陸後,因不知身在何處,便往內陸走,結果大多數人飢渴而死,最後被救的是一個中國人。他說,他去腐木中找蛆吃,白人看了嚇壞了、寧死不肯吃。他記得,小時候聽過大人說晉朝的石崇宴客,有一道美味的菜是別的有錢人怎麼也燒不出來的,有一個客人好奇,偷潛入廚房去看用的是什麼肉這麼香滑可口,只見石崇的大師傅拿個盤子到廁所去,用力拍打掛在廁所的一塊腐肉落下許多蛆──原來這個人間美味是「蛆」。他想起了這個故事,知道蛆是可以吃的(是蛋白質),於是他就硬著頭皮吃了,結果就活下來了。
其實,一切都在我們一念之間:「覺得是蟲,就噁心不敢吃;覺得是大自然賜的蛋白質,就可以安心地吃。」所以瑪洛說,他們每天出發行走前,必先禱告,感謝上天將要賜給他們的食物,他們也絕不多取──既然是上天的恩賜,有吃就好,怎可多要?瑪洛這一路上,吃過甲蟲、螞蟻、白蟻、青蛙、蛇、食蟻獸……任何他們遇見的動物。有時,早上或中午都找不到東西吃,她就把路上的風景當成嚮宴,在石頭上、在天空中都看到隱藏的圖畫,用這個方法來忘記飢餓。
原住民沒有時鐘、手錶,山中固然無歲月,但他們有他們計時的方式。他們以唱歌的方式來測量距離和時間,一百句歌詞的、五十句歌詞的,就像中國古代的銅壺滴漏或民間所說的一盞茶功夫、一柱香的時間,一樣可以達到計時的目的。瑪洛說,澳洲原住民排斥書寫的語言,因為他們認為那等於丟棄記憶的能力;我很驚訝地發現,二千年前蘇格拉底也是如此說:「字母的發明,使學習者的心智產生遺忘,因為他們已經不再需要用到記憶了,他們交給外在的書寫文字而不再用記憶來記。」不同的時空、不同的民族,竟然講出一樣的話,它使我有「古人不見今時月,今月曾經照古人」那種時空交錯的感覺。
跟原住民在一起生活久了以後,瑪洛開始懂得珍惜、凡事不再視為理所當然,幾口清水可以紓解乾渴、任何食物都有滋味。她這一生,無時無刻不在煩惱著如何保有工作、如何討好老闆、如何投資發財、如何儲存退休老本,在澳洲的沙漠中這一切都不存在了。部落民族唯一的保障,是日出日落、永無休止的大自然循環。而這個最沒有安全保障的民族,卻是最沒有罹患胃潰瘍、高血壓、循環系統毛病的民族。它就是三千年前《左傳》〈顏斶說齊王〉中的「歸真返璞、終身不辱」同樣意思。只要是真理,古今中外不論民族、文化,看到的都是一樣。
這本書給我最大的震撼,是「人竟然可以這樣一無所有地活,而且得的這麼滿足」。人只要不去計較雞毛蒜皮的小事,心一放開,「美」就進來。瑪洛本來最討厭蛇,但在沙漠中看到一窩蛇,有兩百條之多,都有姆指粗,鑽來扭去:如果是過去,她一定驚恐大叫噁心而逃,但現在的她感恩,因為這些蛇的存在是提供旅人的食物、保持自然界的平衡,而任何食物中所含的水份,都是極其珍貴的。他們晚上躺在沙漠中睡覺、圍成雛菊形狀、腳趾相接在圓圈中心,這樣能使有限的獸皮發揮出最大的保暖效果。在星空下,她感受到這些純潔天真充滿愛心人身上所發出來的氣息;他們的「無」,使他們無時無刻不在碰觸全人類的意識、不需語言而能相互溝通,他們無所求、故無所不在。
我們渴望這樣的社會,一個互信互助、各盡所能、各取所需的社會。在經過這麼多年選舉的暴力語言後,對於這種心靈的平靜特別嚮往。「寧靜致遠」不再是一句話,它是可以改變一個人的行動力。這本書在物慾橫流的現在社會像一股清流,讓我們眼睛一亮、心胸自然變大。人是百代的過客,應求此生的目的與意義,就像達文西說的:「充實的一天帶來好眠,充實的一生帶來安息。」但願每一個人都能體會到瑪洛所送出的訊息,不忮不求、充實地過一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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